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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衡·卷三·奇怪篇

  儒者称圣人之生,不因人气,更禀精於天。禹母吞薏苡而生禹,故夏姓曰姒;卨母吞燕卵而生卨,故殷姓曰子。后稷母履大人迹而生后稷,故周姓曰姬。《诗》曰:“不坼不副”。是生后稷。说者又曰:“禹、卨逆生,闿母背而出;后稷顺生,不坼不副。不感动母体,故曰“不坼不副”。逆生者子孙逆死,顺生者子孙顺亡。故桀、纣诛死,赧王夺邑”。言之有头足,故人信其说;明事以验证,故人然其文。谶书又言:“尧母庆都野出,赤龙感己,遂生尧”。《高祖本纪》言: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见蛟龙於上。已而有身,遂生高祖。其言神验,文又明著,世儒学者,莫谓不然。如实论之,虚妄言也。

  彼《诗》言“不坼不副”,言其不感动母体,可也;言其母背而出,妄也。夫蝉之生复育也,闿背而出。天之生圣子,与复育同道乎?兔吮毫而怀子,及其子生,从口而出。案禹母吞薏苡,卨母咽燕卵,与兔吮毫同实也。禹、卨之母生,宜皆从口,不当闿背。夫如是,闿背之说,竟虚妄也。世间血刃死者多,未必其先祖初为人者生时逆也。秦失天下,阎乐斩胡亥,项羽诛子婴。秦之先祖伯翳,岂逆生乎?如是为顺逆之说,以验三家之祖,误矣。

  且夫薏苡,草也;燕卵,鸟也;大人迹,土也,三者皆形,非气也,安能生人?说圣者,以为禀天精微之气,故其为有殊绝之知。今三家之生,以草、以鸟、以土,可谓精微乎?天地之性,唯人为贵,则物贱矣。今贵人之气,更禀贱物之精,安能精微乎?夫令鸠雀施气於雁鹄,终不成子者,何也?鸠雀之身小,雁鹄之形大也。今燕之身不过五寸,薏苡之茎不过数尺,二女吞其卵实,安能成七尺之形乎?烁一鼎之铜,以灌一钱之形,不能成一鼎,明矣。今谓大人天神,故其迹巨。巨迹之人,一鼎之烁铜也;姜原之身,一钱之形也。使大人施气於姜原,姜原之身小,安能尽得其精?不能尽得其精,则後稷不能成人。尧、高祖审龙之子,子性类父,龙能乘云,尧与高祖亦宜能焉。万物生於土,各似本种;不类土者,生不出於土,土徒养育之也。母之怀子,犹土之育物也。尧、高祖之母,受龙之施,犹土受物之播也。物生自类本种,夫二帝宜似龙也。且夫含血之类,相与为牝牡;牝牡之会,皆见同类之物。精感欲动,乃能授施。若夫牡马见雌牛,雄雀见牝鸡,不相与合者,异类故也。今龙与人异类,何能感於人而施气?或曰:夏之衰,二龙斗於庭,吐漦於地。龙亡漦在,椟而藏之。至周幽王发出龙漦,化为玄鼋,入於後宫,与处女交,遂生褒姒。玄鼋与人异类,何以感於处女而施气乎?夫玄鼋所交非正,故褒姒为祸,周国以亡。以非类妄交,则有非道妄乱之子。今尧、高祖之母,不以道接会,何故二帝贤圣,与褒姒异乎?或曰:“赵简子病,五日不知人。觉言,我之帝所,有熊来,帝命我射之,中熊,死;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後问当道之鬼,鬼曰:“熊罴,晋二卿之先祖也。”熊罴物也,与人异类,何以施类於人,而为二卿祖?夫简子所射熊罴,二卿祖当亡,简子当昌之祆也。简子见之,若寝梦矣。空虚之象,不必有实。假令有之,或时熊罴先化为人。乃生二卿。鲁公牛哀病化为虎。人化为兽,亦如兽为人。玄鼋入後宫,殆先化为人。天地之间,异类之物,相与交接,未之有也。

  天人同道,好恶均心。人不好异类,则天亦不与通。人虽生於天,犹虮虱生於人也。人不好虮虱,天无故欲生於人。何则?异类殊性,情欲不相得也。天地,夫妇也,天施气於地以生物。人转相生,精微为圣,皆因父气,不更禀取。如更禀者为圣,、後稷不圣。如圣人皆当更禀,十二圣不皆然也。黄帝、帝喾、帝颛顼、帝舜之母,何所受气?文王、武王、周公、孔子之母,何所感吞?

  此或时见三家之姓,曰姒氏、子氏、姬氏,则因依放,空生怪说,犹见鼎湖之地,而著黄帝升天之说矣。失道之意,还反其字。苍颉作书,与事相连。姜原履大人迹。迹者基也,姓当为其下土,乃为女旁臣,非基迹之字,不合本事,疑非实也。以周姬况夏殷,亦知子之与姒,非燕子、薏苡也。或时禹、契、後稽之母适欲怀妊,遭吞薏苡、燕卵,履大人迹也。世好奇怪,古今同情。不见奇怪,谓德不异,故因以为姓。世间诚信,因以为然。圣人重疑,因不复定。世士浅论,因不复辨。儒生是古,因生其说。《被诗》言“不坼不副”者,言後稽之生,不感动母身也。儒生穿凿,因造禹、契逆生之说。感於龙,梦与神遇,犹此率也。尧、高祖之母,适欲怀妊,遭逢雷龙载云雨而行,人见其形,遂谓之然。梦与神遇,得圣子之象也。梦见鬼合之,非梦与神遇乎,安得其实!“野出感龙”,及“蛟龙居上”,或尧、高祖受富贵之命。龙为吉物,遭加其上,吉祥之瑞,受命之证也。光武皇帝产於济阳宫,凤皇集於地,嘉禾生於屋。圣人之生,齐鸟吉物之为瑞应。必以奇吉之物见而子生,谓之物之子,是则光武皇帝嘉禾之精,凤皇之气欤?案《帝系》之篇及《三代世表》,禹,鲧之子也;卨、稷皆帝喾之子,其母皆帝喾之妃也,及尧,亦喾之子。帝王之妃,何为适草野?古时虽质,礼已设制,帝王之妃,何为浴於水?夫如是,言圣人更禀气於天,母有感吞者,虚妄之言也。实者,圣人自有种族,如文、武各有类。孔子吹律,自知殷後;项羽重瞳,自知虞舜苗裔也。五帝、三王皆祖黄帝。黄帝圣人,本禀贵命,故其子孙皆为帝王。帝王之生,必有怪奇,不见於物,则效於梦矣。

参考翻译

译文

儒者声称圣人的出生,不依赖于从天上承受而形成人的气,却是另外承受于天的精气。禹的母亲吞食了薏苡就生下了禹,所以夏朝的天子姓姒……的母亲吞食了燕子卵就生下了……,所以商殷天子的姓叫子。后稷的母亲踩了巨人的足迹就生下后稷,所以周天子的姓叫姬。《经·大雅·生民》上说:“胞衣破裂,胎盘分离”,如此顺利地生下了后稷。解说者又说:禹、……难产,是开他们母亲背才生出来的。后稷是顺利出生,胞衣破裂,胎盘分离。由于没有损害母体,所以说是“不坼不副”。难产的其子孙不得好死。顺生的其子孙就顺应天命死去。所以夏桀、商纣被讨伐处死,而周赧王只被夺去城邑。说得有头有尾,所以人们相信他们的说法;又摆出事实来证明,所以人们就相信他们写的东西。谶书上又说:“尧的母亲庆都到野外去,遇上赤龙冲动与之交合,于是生下尧。”《史记·高祖本纪》说:刘媪曾在大泽的岸边休息,梦见与神仙交合。这时,雷电交加天空昏暗不明,汉高祖刘邦的父亲去看,见一条蛟龙在刘媪身上。后来她就有了身孕,终于生下汉高祖。这些话象神似的灵验,文字又明明白白地写着,世上的儒者学者,都没有说它不对的。如实评论这些话,其实都是没有事实根据的说法。 那首诗说“胞衣破裂胎盘分离”,是说不损伤母体,这是可信的;但说开母背而出生,就没有根据了。蝉生幼虫复育,是开背而出的。天生圣子,难道跟蝉生复育同一个道理吗?母兔舔公兔的毛就怀孕,等到小兔要出生,就从口中吐出。考察一下,禹的母亲吞食薏苡,……的母亲咽食燕蛋,跟兔子舔毛是同一种情况。禹和……的母亲生子,应该都是从口吐出,不应当开背。像这样,开背的说法便没有事实根据了。社会上被刀杀死的人多得很,未必他们的先祖最初成为人出生时都难产。秦朝失掉天下,阎乐迫死胡亥,项羽诛杀子婴。秦的先祖伯翳,难道初生时也是难产吗?像这样,作为顺生、顺亡,逆生、逆亡的说法,用夏、商、周三家先祖的事来验证,都是错误的。 况且薏苡是草,燕子是鸟,巨人的脚印是土。三者都是形体,并不是气,怎么能生出人来呢?说圣人由于禀受了上天精致的气,所以他们因此具有特殊卓越的智慧。现在把夏、商、周三家的生产,说成是由于草,由于鸟,由于土的缘故,这能够说是禀受了天的精致之气吗?天地之间存在的生命,只有人是宝贵的,而其他物体都很卑贱。现在贵重的是从天禀受而形成人之气,却要说成是另外接受了卑贱物体的精气,那又怎么能说得上精致呢?叫斑鸠麻雀施放气给大雁天鹅,始终不会形成幼子,为什么呢?因为斑鸠麻雀的身体小,大雁天鹅的形体大。如今燕子的身体不过五寸,薏苡的茎不过数尺,禹母、……母吞食薏苡、燕卵,又怎么能形成七尺长的身体呢?熔化铸个鼎的铜水,把它灌入一个钱那么小的模子里,不能铸成一个鼎,是明摆着的。如今说是巨人天神,所以他们脚印巨大。大脚印的巨人,像可以铸一个鼎的铜水,姜原的身体,像一个钱样的小模子。让巨人施放气给姜原,姜原的身体小,怎么能完全接受他的精气呢?不能全部得到他的精气,那么后稷就不能形成人。 尧与汉高祖果真是龙的儿子,儿子的禀赋像父亲,龙能乘云,尧与高祖也应该能乘云。植物从土里萌芽,各自像本来的物种。它们的本性之所以不类似土,是因为其本性不是从土里得到的,土地仅仅是养育了它们。母亲身怀儿子,就像土地养育植物。尧与高祖的母亲,承受龙施放的气,如同土地接受植物播种一样。植物本性各自像原来的物种,尧和高祖二帝应该像龙。况且有血动物,相互成为配偶。雌雄交配,都只见于同类动物。精神感动性欲冲动,才能进行施授。至于说公马见到母牛,公雀见到母鸡,不相互交配,是因为不同种类的缘故。现今龙与人不同种类,怎么能使人感动交配而施放气呢? 有人说:“夏朝衰败的时候,二条龙在宫庭里争斗,吐了口水在地上龙消失之后口水仍然在地上,于是把它放入木柜藏起来。到周厉王时打开木柜放出龙的口水,就变成了一条黑色的蜥蜴,进入到后宫,与处女交配,于是生下了褒姒。黑蜥蜴跟人不同类,怎么能使处女感动交配而施放气呢?”黑蜥蜴交配不符合正常情况,所以褒姒成了祸害,西周因而灭亡。跟不同类的动物胡乱交配,就会有不走正道胡作非为的儿子。如今尧和高祖的母亲不按正常情况交配,怎么尧和高祖二帝会贤良圣明,与褒姒不一样呢?” 有人说:“赵简子病得很厉害,五天不省人事。醒来后说,我去上帝住所,看见有熊来,上帝命令我射死它,箭中熊,熊死;又有罴来,我又射它,箭中罴,罴死。后来问挡道的鬼,鬼说‘熊和罴是晋国范氏和中行氏二卿的祖先。’熊和罴都是动物,与人不同类,怎么能施放气给人,而成为二卿的先祖呢?赵简子射死熊和罴的事,是晋二卿该当灭亡,赵简子该当昌盛的征兆。赵简子看见熊和罴,就像睡着做梦一样。是一种空幻虚假的图象,未必有其事。即使有其事,或许是熊罴先变成人,才生出范氏和中行氏。鲁国的公牛哀生病七天后变成虎。人变成兽,也如同兽变成人一样。黑蜥蜴进入后宫,恐怕是先变成人。天地之间,不同种类的动物相互交配,是没有的。 天和人遵循的是同一个道理,喜欢和厌恶也有相同的心理。人不喜欢不同类的东西,那么天也不与异类交配。人虽然从天上承受气而降生,如同虱子在人身上产卵一样。人不喜欢虱子卵,天也不会有意对人产生欲望。为什么呢?因为不同类的东西具有不同的本性,情欲也不会相互合得来。天地是一对夫妻,天施放气给地因此创造出万物,人于是将气辗转代代相传而生,承受精微之气的成为圣人,都是因为承受了父气,而没有另外禀取其他异类之气。如果另外禀取异类之气形成了圣人,像……、后稷就不能算圣人。假如圣人都该另外禀受异类之气,那么十二圣并不全都是这样。像黄帝、帝喾、帝颛顼、帝舜的母亲,是承受了什么气呢?像文王、武王、周公、孔丘的母亲,又是吞食了什么才交配的呢? 这或许是看见夏、商、周三家的姓叫做姒氏、子氏、姬氏,就因此依照模仿,凭空生造出奇怪的说法,像看见了鼎湖的地方,就捏造出黄帝在此升天的说法。这不仅丧失了道理的原意,也违反了那些字的本意。苍颉造字,最初都与具体事物相关联。姜原踩巨人的足迹,足迹的意思是基础,姓应当是“其”字下加“土”字的“基”,现在却是“女”字旁加“……”字的“姬”。而不是基础足迹意思的那个“基”字,不符合原来的事实,所以怀疑不是真事。用周代的姬姓去类推夏代、商代的姓,也就知道“姒”姓和“子”姓,不是源于薏苡和燕子。或许是禹、……、后稷的母亲恰好要怀孕,碰巧吞食了薏苡、燕卵、踩了巨人的脚印。世人喜欢奇怪的东西,古今都是同样的心情。没有看见奇怪的东西,认为是品德不优异,所以就用奇怪的事来作姓。社会上居然真诚地相信,于是认为就是如此。圣人不轻易怀疑它,因而没有另行改定。一般读书人学识浅薄,因而不会再去辨别真假。儒生由于崇古,因而又创造出他们的说法。那首诗说“胞衣破裂,胎盘分离”,是说后稷出生没有损伤他母亲的身体。儒生牵强附会,于是臆造出禹、……难产的说法。尧母与赤龙交配,刘媪梦中与神仙交合,就像这类。尧和汉高祖的母亲恰好要怀孕,正巧遇上雷龙乘云雨而去,人们看见那形状,于是认识确实如此。梦见与神仙交合,是要得圣子的征兆。梦见与鬼交合,不是跟梦见与神仙交合是一样吗,怎么就成了真事!尧的母亲到野外去与龙交配,以及蛟龙附在刘媪身上,也许是尧和高祖在接受富贵之命,因为龙是吉祥物,碰巧伏在他们身上,可见是吉祥物授富贵之命的证明。汉光武帝在济阳宫出生,凤凰在地上聚集,嘉禾在房顶上长出。圣人出生,就会有稀奇的鸟和吉祥物作出吉祥的应验。如果一定要把稀奇物和吉祥物出现时生下的孩子认为是这些东西的后代,那么汉光武帝难道是承受了风凰、嘉禾的精气而出生的吗? 考察《大戴礼记·帝系》和《史记·三代世表》,禹是鲧的儿子,……和后稷是帝喾的儿子,他们的母亲都是帝喾的妻子,至于尧,也是帝喾的儿子。帝王的妻子,为什么要到荒野去?古时候的人虽然朴实,但礼已经制订,帝王的妻子,为什么在河水中洗浴?像这样,说圣人是另外从天接受异类之气,或因母亲吞食了异类而交配,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说法。真实的情况,是圣人各自有种族,像周文王生周武王一样,各有自己的族类。孔子吹律管,自己知道是殷的后代;项羽每只眼睛有两个重叠的瞳仁,所以自己知道是虞舜的后裔。五帝、三王都以黄帝为祖先。黄帝是圣人,原来禀受的是富贵命,所以他的子子孙孙都做帝王。帝王出生,一定有稀奇古怪的事出现,不在事物里出现,就会在梦中表现。